早春的崤地总是多雨，这连绵的阴雨已经下了十日有余。
林间的羊肠小道早已被泥泞铺满，倒是岔道上的石碑被洗刷得干净，时无雪站在碑前，辨认着粗糙模糊的字迹，寻了路，便一路向西。
细雨绵绵，枝绿窸窣，这阴雨天还是有些微的冷意，只不过对她来说尚不值一提。
细看的话，那如丝细雨，从不曾侵入她周身一尺之内。
只是……时无雪不喜欢雨，对她来说，这愁雨实在惹人烦。
她不由得会想，或许早就该一剑劈了那沉沉阴云。
但她又怕今年雨露不敷，待旱季来临又得百姓遭殃。
她思来想去，终究没有拔剑。
头顶的枯枝泛着翠绿的芽，越往前去便越是变得稀落，也低矮了许多，毫无遮挡的雨点也变得放肆起来。
时无雪从林间走出，停下脚步。
前头是一片荒芜田地，边上是才抽芽的桃枝，田地那边是缥缈的薄雾，残垣断壁零落可见。
她记得，这里本是一处僻静村落，她尤为喜欢此处的桃酒。
如今，这酒大概只剩这枝芽。
“此地还真是变了模样，也不知如今是何年何月……”
细语流散在雨中，如清风摇铃。
只是这早春的风，也稍显清冷了点。
她只觉得惆怅又扫兴。
“倒是这雨未曾变过……”
时无雪轻轻叹了口气，破旧的斗笠下升起一丝薄薄的白雾，又立刻被湿润的风卷散。
“也不知如今山门如何。”
她扶了扶斗笠，露出干净幼嫩的侧脸，目光投向远方刺破天幕的孤高山影。
薄雾像是覆在山间的雪，而那山峰，就像是破开雪的剑。
——辟雪山。
开云辟雪之山，崤地第一山，亦是璩国第一山，主峰破云峰贯通天穹，顶峰凌绝层霄，无云亦无雨，那时时无雪终年看得最多的，除了艳阳便是白雪了。
时无雪所遥望的，便是伫立辟雪之巅，隐没云霄之上的——隐雪剑阁。
那也曾是她唯一的家。
只是时无雪不知道，如今这“家”，到底还认不认她。
她实在是闭关太久，昔日的阁主——百年前那个叱咤风云名震江湖的天下第一剑客已经不在，如今倒是多了如此一个豆蔻少女。
谁又会信呢。
不过无妨，她只是想来看看她的师妹和师父罢了。
探望之后，就走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那是百年前的往事。
时无雪本不叫时无雪。
那时，她还是人尽皆知的江湖第一剑客，执剑四海，行侠仗义，江湖之大，唯她独尊。
隐雪剑阁自她壮大，名震四方，江湖各派皆俯首。
哪怕是天子，也敬她三分。
那时的她，还是男儿身。
只是，天意弄人——
太古遗册破尘而出，上面记载着绝世功法的埋藏地，一时间天动云变，江湖暗潮涌动，就连一直都不曾插手江湖事务的朝廷也暗中派出了密探，想要夺得此物。
腥风血雨，离乱四起，所有人都盯着这旷世宝藏。
乱战中，他视作亲人的师妹离他而去。
那日之后，他退隐剑阁内，无人得见，只知道剑阁的后山多了一处小小的墓。
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就此淡出江湖，可谁也没有想到，神功出世之日，这隐雪剑阁阁主又忽然前来，一人一剑直取深潭，纵使高手万千，却不敌他一人。
功法为他所得，他握着卷轴，当着武林各派的面，将之撕碎烧尽，毁了那搅乱天下的祸源，平息了血海浩劫。
再之后，又是三年。
他将剑阁放下，只身一人踏云而去，寻了一处僻静山谷，开辟洞府，布下阵法，辟谷闭关，潜心修炼。
只求求得大道，斩断思念。
可他做不到。
修炼之人，最忌分心，一刹那的失神终于将他推向了悬崖深渊——经脉尽乱，气血逆流，他入魔了。
他用尽内力，始终没能压住那心魔，他顾忌自己堕入疯癫，祸及无辜，在最后一刻自绝了经脉。
他以为他会就此死去，只是……
天意弄人。
她重伤昏迷，但没有死，反而因此而顿悟，神功大成，跨入圆满。
如今这副女童之身，便是那意识迷乱之中内力自行炼体重塑而来。
只不过，这期间过去的岁月，已逾百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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连绵细雨一天连着一天。
山头的小路走到了尽头，时无雪停下脚步，驻足眺望。
往前，便是山间栈桥，那边的桥头前立着碑，后面是山门，些许陌生的牌匾上工整飘逸的“隐雪剑阁”四个大字分外分明。
她呆呆地看了会儿，才点了点头。
“这牌匾倒是好看。”
不如说，这石碑和山门还是那个模样，这显然是换过的牌匾金字却挺大气。
在自己坐上阁主之位前，剑阁可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宗门，现在看起来颇有些傲然神气，想来自己不在的这些年，剑阁也发展了不少。
她不由得心生一丝欢喜。
“真是好啊。”
时无雪在剑阁长大，自记事起父母便已罹难，当时的剑阁三长老下山游历，路过刀兵踏破的小村子里将她拾起，带上山来，收做弟子。
这岁月如昨日，一晃，却成了往事。
她只模糊地知道大概过去了百余年，却不知道当今到底何年何月，天下形势又如何，一路上来未见一人，也未免会担心，现在倒是踏实了不少。
不单是为了师妹和师父的夙愿，她自是打心底希望剑阁好的。
时无雪欣慰地笑了笑，抬起小小的脚丫便跨上了桥。
过桥是弯曲的石阶小道，由整块石头劈开堆砌而成，每一阶都高二尺有余，时无雪如今女童之身，不运内力，便也只能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。
再往上，雨便渐渐停了。
没多久小道倏地收窄，云层也稀疏朦胧地聚拢，然后豁然开朗。
像是闯进了世外仙境。
太阳很是温和，清风轻柔如绸，道旁开着各种颜色的小花，时无雪瞧着远处被众峰踩在脚底的云，一阵恍惚，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过去。
她与师妹武艺比同龄人都高，但也爱玩，打柴上来，总是喜欢在这浅草上休憩躲懒，师父也老是捉着他们说教。
如今师父早已仙去，师妹也已不在，这片熟悉的浅浅花草没人糟蹋，倒是开得茂茂腾腾起来。
时无雪第一次觉得，这小花也有着不一般的好看。
只有这云从来都没什么两样。
时无雪轻轻叹了口气，收回了目光，她转身正准备离开时，却发现自己的前面走来了一个人。
一名女孩。
女孩看起来比时无雪稍高，年龄瞧上去并不大，穿着门派的服饰，背上绑着堆过了头顶的柴，腰间的剑随着她走路晃来晃去。
时无雪看着她，女孩也瞧着时无雪，然后不出所料地在她的身前站定，上下地打量她。
女孩勾起一缕笑意。
“小姑娘，你也是来拜师的吗？为何站在这里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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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无雪有些犯了难。
眼前的女孩显然是剑阁弟子，但是时无雪却忽然不知道该如何道明来意。剑阁素来不喜外人来扰，若非本门人亦非应邀来客，决计会被轰出山门。
莫非要说：当年那闭关未返的阁主，如今变成女童，想来探望他的师妹与师父的冢一眼。
她是不愿意的。
心底踌躇间，女孩已经不动声色地退开了一步，绕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，才终于又站在她的身前。
敌意一闪而没。
时无雪心底了然，默然垂目，低声回答：
“并非如此……只是来此探望故人。”
“探望故人？从山下来？”
“没错。”
“你可知道，山下下着雨。”
“当然。”
“可你不像淋过雨的人，别说泥草尘土，连雨滴都不曾见，你以为我是瞎子吗。”
女孩仍旧挂着笑，手中却拔出了剑。
“从见到你开始就觉得你可疑，说吧，你来这里干什么？”
女孩手中的剑闪耀着阳光的赤芒，时无雪依旧垂着目，叹了口气。
“姑娘，你误会了，我真的只是来探望故人。”
“小小年纪有什么故人！既然不说，你可别怪姐姐我欺负你，看招！”
女孩出手极快，气势凌人，一剑挥下，便架在时无雪的脖子上，只是时无雪的双指已经将剑尖紧紧夹住，任其如何用力都无法再近一分，也无法再退一步。
她不禁一阵愕然。
时无雪抿抿嘴。
“剑势不错，但力不足。”
“要你多嘴！”
女孩转瞬间眉目紧扣，轻喝一声回转剑锋，内力迸发，硬生生折断了剑身，转而数剑连刺，却一一被时无雪轻易躲开。
“疾！”
罢了，她又一掌拍出，木柴像是箭矢一般冲出，她借机后跳两步，立于十步外，狠狠盯着毫发无伤的时无雪。
那眼神，说是要吃了自己时无雪也是信的。
这时，空中倏地炸响了好看的焰火。
“信号？”
时无雪似是正兴起，抬头看着空中。
那是信号焰火，用于向剑阁同门发送讯息，虽然看起来和当年使用的有些微不同，但她还是认得的。
这焰火的发射位置在来时小道的浅草里，并不在女孩身上，想必是早早设下，以防万一的。
时无雪不禁莞尔。
想不到这小丫头还挺机灵，可是，莫非她看起来有那么可怕甚至需要事先准备一个这种东西吗？
“暗度陈仓、未雨绸缪。你很不错。”
时无雪是真心称道这女孩的，可是女孩却不买账。
“你究竟是谁！”
她又这样大声叱问，只是这次带了点呼吸不稳的颤音。
“我只是一个路过此地，想要拜访故友的人罢了。”
“笑话！到现在还想骗我！我可不曾听说山下有你这号高手！还有，你腰间为什么挂着祖师爷的玉佩？你——到底是谁？”
“祖、祖……师爷？”
时无雪一怔，脸上的表情迅速僵住。
所谓的祖师爷……
不是自己还能是谁？
时无雪不由得一阵后悔。
她的衣服自然是她自己的，只是自那日出关之后，她才发现自己身体的变化，无奈之下，便只能将原来那身衣服随意裁切了几块，将就穿着。
但她曾是男子，自是对女子裙襦修裁一窍不通，这种胡乱改成的物件，既不合身，也实在不中看。
可是千万个小心，她却忘了将自己的腰饰藏住。
而且此时的她还戴着斗笠，身上却又没有山下的雨水，说不可疑怕是自己都不信。
“我不知道你说的祖师爷是谁。”
“还装傻！那上面分明是他老人家的名！快说！不然要了你的命！”
女孩端平了剑，恶狠狠地咬着牙。
“就算我奈何不了你，等长老过来，有你好受！”
不远处，数不清的人影陆续赶来，远远地还能看到穿着长老服踏着树梢飞速及近的年迈老者。
时无雪一阵失语。
“这下……真的说不清了呀……”
时无雪瞧着那气势汹汹压迫而来的人影，立刻犯了难。
她又望了望被女孩弄得乱糟糟的浅花丛，叹了口气，暗道自己不该贪玩和这姑娘过招，现在她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。
总不能说，曾将叱咤天下的老阁主，那个所谓的“祖师爷”，现在变成了这样一个如此稚气的女童吧？
那不如将错就错。
时无雪甚是舒坦地扯了扯腰身，又将斗笠摘下，泼墨一般的发倾泻而下，铺得好看。
就连眼前的女孩都看得一瞬间失了神。
时无雪将背于身后的长棍横握在手中，破布条一抖而落，露出其中所裹之物——剑。
“这是暮雪剑。”
时无雪杏唇轻启，拔剑出锋，让女孩看得清楚。
那是自己所用之剑，足以证明一些东西，看着女孩微愣的模样，时无雪也暗自点头，随即又出剑微点，一朵晶莹剑花一闪而逝。
自己的成名绝技之一——溯剑诀·浮花。
女孩已经完全呆滞了，时无雪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，便扣剑收锋，缓缓开口：
“我，是你们祖师爷的亲传弟子——时无雪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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